6月17日出版的《北京青年報》刊發(fā)書評《春琴仍是舊時音》,對我社出版的悅經(jīng)典系列圖書《春琴抄》作了深入解讀和重點推介。
《春琴抄》精選了谷崎潤一郎創(chuàng)作盛期(中后期)的代表作《春琴抄》 《刈蘆》 《吉野葛》。描寫了一個富家盲女與仆人凄美而又驚心動魄的情愛故事。
仆人出身的佐助盡管身心都受到孤傲乖僻的盲女琴師春琴的折磨,卻依然對她忠貞不二。在春琴被毀容之后,佐助為了在記憶里永駐她美艷的姿容,竟用針刺瞎了自己的雙眼……字里行間充分表現(xiàn)了日本文學的物哀之美、幽玄之美、女性之美?!都案稹贰敦滋J》也各有特色,是谷崎潤一郎回歸傳統(tǒng)的代表作。
書評全文:
春琴仍是舊時音
徐展 焦凌
“遼闊難波津,寂寞冬眠花;和煦陽春玉,香艷滿枝枒?!?/p>
翻開谷崎潤一郎的《春琴抄》,就是走入了昔日的大阪。在昔日的故事里,映射出的卻是更遙遠的難波津,那個滿是物語、和歌與漢詩的時代。與《安積山之歌》并稱為“歌之父母”的這首《難波津之歌》,最早記錄在《古今和歌集》的假名序中,在平安時代就已是幼童臨摹習字的初帖,也是學習創(chuàng)作和歌者必先模仿的對象。這樣古雅的春意,或許也更符合春琴一生的寫照。畢竟,若沒有陽春般和煦的佐助,是不能讓她真正從指尖上開出琴音之花來的。
谷崎潤一郎是念舊之人。從他的書中,處處可見對過去經(jīng)典的摹寫。在佐助眼中,春琴是少見的深閨佳人,與世隔絕,白皙文靜,氣韻非凡,因為眼盲,行動更受拘束,只能傾力于絲竹之道。平安京時代早已過去,這樣的少女曾只存在于物語之中。想來,春琴失明的年紀,正與《源氏物語》中的少女紫兒一樣,連《難波津之歌》都還寫不規(guī)范,卻已經(jīng)美慧兼?zhèn)?,展露才華,也一樣獲得了近在身邊、心隔天塹的一生一次的戀情。不平等的愛是《源氏物語》中的主題,紫兒與源氏之間,有著年齡上的、性別上的、社會地位上的差距,縱然朝夕相處也到底意難平,最后致使她郁郁而終。有幸,春琴遇到的不是多情的光華公子,而是忠義的引路人佐助,但這些差距在他們之間依然存在,且存有一個更深的隔閡根源——盲女與健全人,在主觀上從未存在于同一個世界。
菩薩低眉,是春琴的面容,看似慈悲,實為自衛(wèi)。金剛怒目,是春琴的心境,欲求極致,難睜慧眼。她之所以極力捍衛(wèi)自我,與佐助之間必須要分出高下差別,說是自傲,也是自卑。她知道自己相較佐助而言,是美的,高貴的,更有天分才華的,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佐助都比不上她,但唯獨不見光明這一點,她就已經(jīng)輸了。這一點傷極了大家閨秀的自尊。她本應匹配更好的男子,現(xiàn)在卻沒有了其他的選擇。她與佐助也類似《源氏物語》的葵姬與源氏,少時便因命運而相會,卻始終傲氣得不能交心。如同立志入宮的葵姬不肯接納作為臣子的源氏一樣,春琴不肯降低自己屈就與家仆成婚,生活越是緊密連接在一起,心靈的隔閡就越有千重深。這樣的矜持中也有不安存在,就像葵姬明明喜歡源氏,卻擔心他會因自己較年長而看不上自己,所以總不能放下心防,春琴從伊始便對佐助一人特別任性,有了師徒之別后更是變本加厲,也不能說不是對愛情的考驗,種種刻薄,也可能是因為不放心。春琴正如她心愛的黃鶯,生活在朦朧的飼桶之中,環(huán)境再精致華貴,也不能改變受困的事實,直到她意外毀容,失去了吸引他人的相貌,春琴才終于突破自我,將技藝轉化為音樂,開始吐露她真正的心聲。
在佐助心中,高高在上的小阿姐春琴從來都是完滿無缺的,能被春琴選中是他一生最大的榮幸,能無微不至的伺候春琴正是他們親密的證明。他甚至以能見光明為憾事,練琴時亦在黑暗之中閉起眼睛,力求在一切方面都更接近春琴。但只要他睜開眼睛,他們就身處于兩個不同的世界。佐助不似光華公子源氏,在與女人的關系里占盡優(yōu)勢,他的熾熱愛情只奉獻給春琴一人,可他唯一長于春琴的視力卻成了兩人交心的阻隔,這優(yōu)越恰如天塹,只要他還看得見,就永遠不會平等。直至佐助自刺雙目,才睜開了內在的眼睛,感受到了春琴的感受,兩個世界才終于合一。源氏曾期望與紫姬死后同歸天國,共坐蓮臺,卻是“悠悠生死別經(jīng)年,魂魄不曾來入夢”。而失明之后的佐助,卻感受到“這世界仿佛變成了極樂凈土,仿佛只有我和師傅兩個人住在蓮花臺上似的”,實在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在春琴去世之后,有代表曲作《春鶯囀》流傳于世。這首琴曲的歌詞來源于《古今和歌集》中藤原高子所做的《二條后初春御歌》:“皓皓殘雪中,不覺歷上春已臨;待春谷中鶯,寒中凍淚今將溶,鳥囀出谷可聞乎?”詠嘆著初春的皇后高子,與日本著名歌人在原業(yè)平的悲戀故事在日本流傳深廣:美麗的高子作為女官與在原業(yè)平相戀,然而這段戀情卻不被允許。兩人私奔不成,多年后再相遇時,一位貴為皇后,一位已是人臣。在原業(yè)平只能憑為皇后的繪有龍?zhí)锎ㄉ霞t葉漂流的屏風作歌贊美的方式,來深藏依然存在心中的戀情,而高子則是熱情永不退減的女子,即使被廢去后位又復位,她的晚年亦不缺乏戀愛,心也從未放棄自由。選擇彈唱她的和歌的春琴,想來必是能與這首和歌產(chǎn)生共鳴。即使解放禁錮的情感之后,她的生命不久就如云雀一般不回還,春琴的一生亦可謂之圓滿。
春琴仍是舊時音。谷崎潤一郎改變了過去的紙上傳說,塑造了他自己的筆下傳奇。那自古無望的、不平等的愛情,終于因“達人”而走向了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