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從喀什前往塔縣的314國道,近三百公里的行程中,雪山一直陪伴著我們。兩座海拔超過七千米的雪山——公格爾與慕士塔格,它們綿延的山脈與眾多的峰頭,如影隨形;它們無論是整體還是個體,都讓我心曠神怡。行駛在塔什庫爾干的河谷中,青蔥與黃沙交織;沿著古絲綢之路盤旋而上,白雪與藍天相映;有它們相伴,我們的旅行是豪華的;與瑰麗為伍,我們的感觀是奢侈的。做大自然的饕餮之徒,一個人的心靈可以無限的擴大,他的味覺、嗅覺、觸覺與感覺,也會變得異常的靈敏。體會山水的韻律,感受色影的節(jié)奏,從無盡偃伏中品味繁華,從傲岸不群中咀嚼平淡。讀萬卷書,首先要讀懂大自然這一部天籟之書;行萬里路,萬里之遙依然走在祖國的疆土上,我是何等快樂與自豪的行者,不不不,我不僅僅只是行者,而應(yīng)該是一個且走且歌的行吟者。
登上帕米爾高原是我多年的夙愿,今日得以成行,我終于看到了擁有“萬山之王”的這一片高地。這里沒有商業(yè)的優(yōu)勢,但卻是絲綢之路的咽喉;這里不是愛情伊甸園,卻有著諸位神仙都向往的瑤池。巍峨啊巍峨,生物與冰雪在這里找到座標(biāo);回環(huán)啊回環(huán),歷史與中華在這里找到了高度。且行且思,情不能禁,我試圖從或者碎片或者風(fēng)化的歷史中,找到帕米爾的靈魂。
一、從不周山到蔥嶺
帕米爾這一名稱,來自于講波斯語的塔吉克人,意為太陽的腳。
塔吉克與克爾克孜兩族,是帕米爾的原居民。但是,帕米爾最早的記載,卻來自漢字的典籍。
《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記: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比《山海經(jīng)》成書年代更早的屈原,在其《離騷》中吟誦:路不周以左轉(zhuǎn)兮,指西海以為期。
《淮南子·天文訓(xùn)》一篇,記載的不周山可謂上古的神話:昔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
前人考證,不周山在昆侖山的西北,即今天的帕米爾高原。帕米爾高原上,有昆侖山、喀喇昆侖山、天山、興都庫什山四大山脈匯合,所以有“萬山之王”的稱呼。不周山在昆侖山的西北,峰頭眾多,不周山究竟是哪一座峰頭,則不得而知了。
我一直納悶,帕米爾為何取名為不周山。后來讀了《穆天子傳》才找到了答案?!赌绿熳觽鳌愤@部書出土于晉代。開頭,人們只把它當(dāng)成神仙志怪一類的書來讀,自郭璞為它作注后,大家這才意識到這還是一本地理書,同《禹貢》一樣,是中國最古老的地理典籍?!队碡暋酚涊d的只是以中原為中心旁及周邊的地理;而《穆天子傳》則是遠(yuǎn)涉洪荒,從西周的都城鎬京出發(fā),一直向著西北,開始了他聲勢浩大的遠(yuǎn)游,最終在瑤池與西王母相會并觴宴歌詠。
周穆王是西周的第五個皇帝,他的這次巡狩,已是出了周朝的疆域。在《穆天子傳》中,稱昆侖為“西王母之邦”,可見這里已沒有周朝的臣民了。
我揣測,不周山這個名字,應(yīng)該與穆天子這次巡游有關(guān)。意思是住著西王母的帕米爾,并不是周朝的領(lǐng)地,所以稱它為不周。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一個推斷,不見得正確,且存一家之言吧。
漢朝之后,帕米爾的另一個名字取代了不周山,即蔥嶺。
西漢早期有一本書叫《西河舊事》,作者不祥。但這本書的影響很大,它大量記錄了中國古地理位置,如河西走廊的焉支山、祁連山等等。書中觀點多次被《漢書》《史記索隱》等史書所采用。在這本書中,我們第一次看到了蔥嶺這個名字:
蔥嶺在敦煌西八千里,其山高大,上生蔥,故曰蔥嶺也。
今天的敦煌到帕米爾的塔縣,大約2400公里。漢時一里的長度只有415.8米,換算下來,這個里程與今天差不多。
《西河往事》對帕米爾的記載,至少透露了兩個信息:一是在張騫出使西域之前,從敦煌到蔥嶺就有一條通行的道路?!赌绿熳觽鳌酚涊d了周穆王西行昆侖的詳細(xì)里程與路線。后人是不是根據(jù)這個路線而往返帕米爾與內(nèi)地呢?司馬遷如果讀過《穆天子傳》與《西河往事》,就不會把“鑿空西域”這一功勞完全記在張騫身上;二是兩千多年前的帕米爾高原上,的確長滿了蔥?!吧仙[”即帕米爾高原上,這些蔥可能長在河谷,也可能長在山坡上。但這些蔥,今天已很難見到了。
查閱相關(guān)資料,蔥嶺上的蔥,學(xué)名叫大花蔥,屬百合科,多年生球根花卉。它喜歡涼爽、陽光、害怕濕熱,最適宜的土壤是沙壤,忌粘土,且耐寒,零下二十多度也不會凍死。從發(fā)芽到開花,需要七年的時間。花開出來像一團猩紅的火球,非常艷麗。它分布于土耳其、伊朗以及中國新疆等陽光充足且沙化土壤的廣大內(nèi)陸地區(qū)。
夏季是大花蔥的休眠期。我來沒有見到大花蔥的蹤影。何止是我呢?現(xiàn)在的游人恐怕都沒有這個眼福了。帕米爾高原上,大花蔥雖沒有絕跡,但這美麗的夜,像西王母一樣,只是“縹緲孤鴻影”了。
所以,今天的國人,很少有人知道不周山,也沒有多少人提及蔥嶺。314國道上川流不息的游人,都是奔著帕米爾高原而來。
二、從蒲犁到羯盤陀
來到塔縣,我的第一站是游覽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石頭城。
一塊石頭,小至鵝卵石,大至一處峭壁,一座山峰,都可以給歷史提供各種機會。
腳下的石頭城,就是建造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它的海拔是3200米,對于四周的高山來說,它只是河谷的一個小丘;對于河流邊上的盆地來說,它又成了一座易守難攻的孤峰。
西漢時期的西城三十六國,唯有一個邦國建立在帕米爾高原,它的名字叫蒲犁,石頭城是它的王城。
關(guān)于蒲犁國,《漢書·西域傳》記載如下:
蒲犁國,王治蒲犁谷,去長安九千五百五十里。戶六百五十,口五千。勝兵二千人。東北至都護治所五千三百九十六里,東至莎車五百四十里,北至疏勒五百五十里……
另據(jù)史書記載,蒲犁國屬于氐羌系,是一個游牧行國,其先族是華夏族番禺氏。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番禺氏不但在遷徙途中融合其他民族,形成多支裔族。其中有一支與另一個叫做和京的族群融合了,遷居到蒲(今山西永濟),在那里又與一支戎人融合,被稱為蒲戎。這一支蒲戎大約在戰(zhàn)國時期西遷至甘肅西部與新疆東部一帶,繼續(xù)過著游牧生活,最終到了蔥嶺,并在一處名叫喀爾楚的地方建立了蒲犁國。據(jù)《西域圖考》,這個喀爾楚,即今天的塔什庫爾干。
蒲犁國的建立,至少有兩個歷史的信息值得研究:一是蒲人的來歷,他們并不是西域的土著,而是從中原的核心地區(qū)蒲地遷來,這個地方,曾是蚩尤與黃帝大戰(zhàn)失敗后其族屬的安置地。蚩尤與黃帝、炎帝一起并稱為中華三始祖,他的九黎部落后來聚居在蒲地。在商周時期,蒲地曾有一個九黎部落建立的黎國。今天蒲地(即運城永濟一帶)還有一些關(guān)于黎國的簡單記載,但卻找不到黎國的都城及更為確切的史料。而從蒲地遷徙到塔什庫爾干的蒲戎,在這里建立的國家卻叫蒲犁,這個“犁”,疑為“黎”的誤寫。很有可能,這個蒲犁國的建立者是蚩尤部族的九黎部落。這么說,第一批來到帕米爾高原的人不是從西亞過來的波斯族裔,而是從中原過來的華夏族。
第二個問題是,蒲犁國是怎么消失的。
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史料中只是記載了蒲犁國由何人建立以及存在的大致時間,卻沒有講它是如何消亡的。
這個蚩尤后裔建立的游牧行國是被后來在此建立羯盤陀的塔吉克人消滅了呢,還是他們自己又游牧去了別的什么地方?歷史上沒有任何記載。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蒲犁與羯盤陀兩國之國不存在傳承的關(guān)系。一個是東方的苗裔,一個是西方的族群。這是兩個不同的血統(tǒng),他們是否同一時期生活在帕米爾高原,這個也有待考證。
羯盤陀國的歷史,在漢文獻中,最早見于《梁書》:
渴(羯)盤陁(陀)國,于闐西小國也。西鄰滑國,南接罽賓國,北連沙勒國。所治在山谷中,城周回十余里,國有十二城。風(fēng)俗與闐相類……王姓葛沙氏,中大同元年,遣使獻方物。
在南北朝分治時期,黃河流域?qū)俦蔽和醭?,中國的北方都由其管控或羈縻;而與之對峙的南朝則控制著長江流域,兼及百越與嶺南。作為南朝第三個統(tǒng)治者的梁朝,為何在史書中記載了一個與他們的地理并不連屬的羯盤陀國呢?其因就是上述引文中的最后一句話。
梁朝的中大同元年,即是公元546年,羯盤陀國王派出使節(jié)到達南朝都城建康(今南京),敬獻方物。
《魏書》沒有記載羯盤陀國的歷史,卻記載了西域九國到洛陽來朝拜北魏皇帝的事件,其中就有羯盤陀國。北魏亡于公元534年,中原北方的政權(quán)不存在了,一心要與中原交好的羯盤陀國王這才又遣使到了南京。唐統(tǒng)一中國后,羯盤陀國王又及時派遣使節(jié)前往長安,向大唐帝國表達納貢臣服之意。到了公元八世紀(jì),與唐朝同樣強大的吐蕃帝國入主西域,羯盤陀迫于形勢,這才選擇歸附了吐蕃。據(jù)有限的史料推斷,羯盤陀國建立于一世紀(jì),但我認(rèn)為不會有那么早,可能要晚一百多年,而消亡于八世紀(jì)。這一個在帕米爾高原上存活大約六百多年的小國,一直與中原的王朝保持了良好的關(guān)系。
三、玄奘與馬克·波羅
前面已講過,第一個踏上帕米爾高原的中原人是西周第五個君主周穆王。此后歷朝歷代,都有不少漢人來到這座神奇的高原,并通過石頭城穿過瓦罕走廊,走向更為廣闊的西城。毋庸諱言,塔縣石頭城成為古絲綢之路中最為重要的地理標(biāo)識之一。
穿越帕米爾高原走過絲綢之路的人很多,但留下行旅記錄并記錄蔥嶺體驗的人卻并不多。
說到帕米爾高原的旅行者,有兩個人不得不提,一個是《大唐西域記》的作者玄奘,一個是《馬可·波羅游記》的作者馬可·波羅。
玄奘出使印度探求佛法,回國途中經(jīng)過羯盤陀國,關(guān)于這個小國的風(fēng)俗與王城,他寫道:
周二千余里,國之都城大石嶺背徒多河。周二十余里。山嶺連屬川原隘狹。谷稼儉少菽麥豐多。林樹稀花果少。原隰丘墟城邑空曠。俗無禮義人寡學(xué)藝。性既狂暴力亦驍勇。容貌丑弊衣服氈褐……
如果僅僅只讀這段文字,人們會覺得羯盤陀國絕不是個好地方。我疑心玄奘進入羯盤陀國境時,是不是讓士兵粗暴地盤問過,或者因為什么事,他的隨從與當(dāng)?shù)啬撩癜l(fā)生過爭執(zhí)甚至引起斗毆。他說當(dāng)?shù)厝恕叭菝渤蟊住边@個不太公允。塔吉克族屬于白人,藍眼睛高鼻梁皮膚白皙煞是好看。我走在塔縣縣城里,看到的多是養(yǎng)眼的美女與帥小伙兒,很難見到丑陋之人。從玄奘到現(xiàn)在一千多年,塔吉克一直是這里的土著,這個變化為什么這么大呢?
幸好玄奘筆鋒一轉(zhuǎn),又寫道:
然知溽信敬崇佛法。伽藍十余所。僧徒五百余人。習(xí)學(xué)小乘教說一切有部。今王淳質(zhì)敬重三寶。儀容閑雅篤志好學(xué)……
這么說,羯盤陀的國民是長相丑而心靈美,他們的國王舉止文明。其實,塔吉克人天生能歌善舞。我在塔城,聽到塔吉克民歌以及小伙子吹奏的鷹笛,表演的鷹舞,讓我一個晚上都在陶醉之中。
在審美問題上,我與玄奘存在著明顯的差異。但玄奘說到羯盤陀舉國信仰佛教,在石頭城內(nèi)有十幾座寺廟,五百多名和尚。這一點我相信,石頭城的遺址上,有多處寺廟的基礎(chǔ)留存。伊斯蘭教的進入,是玄奘去后四百多年才發(fā)生的事。
旅行家馬可·波羅,是在大元帝國的鼎盛時來到中國的,比玄奘又晚了五百多年。他從波斯穿越興都庫什山脈來到帕米爾高原。他說:
在這里的兩個山脈之間可以看見一個大湖,有一條河發(fā)源于此,流經(jīng)一個廣闊的平原。草原上有豐富的青草,草質(zhì)非常優(yōu)美,即使最瘦的畜牲在這里吃草十日,也一定會變得膘肥體壯。
……這個高原名叫帕米爾高原,沿高原走十二日,看不見一個居民。因此出發(fā)前必須準(zhǔn)備好一切路上所需的食物。此處群山巍峨,看不到任何鳥雀在山頂上盤旋;同時因為高原上空氣稀薄的緣故,點起火來,不能產(chǎn)生與低地同樣的熱力,對于烹煮食物也難以產(chǎn)生同樣的效果。這種現(xiàn)象雖然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但卻是被事實證明了的。
馬可·波羅經(jīng)過帕米爾高原之前,先到過巴西亞、喀什米爾、服堪三個王國,下了帕米爾高原之后,又到了喀什噶爾與葉爾羌兩座繁華的城市,對這五處的城廓山川,以及展現(xiàn)的文明,他都極盡贊賞。對帕米爾高原,他也是給予了溢美詞。但是,他絲毫沒有提及這座高原的神話與歷史。這乃是因為他來到帕米爾高原是在十三世紀(jì)末期,其時的蒲犁與羯盤陀兩個王國早已煙消云散,石頭城仍在,但已變成了元朝的蔥嶺守捉所。盡管元代的石頭城曾大興土木,規(guī)模超過以往的王城,但在馬可·波羅眼中,他依然算不上一座城市。所以,他并沒有對石頭城作一番繪聲繪色的描述。
馬可·波羅眼中的帕米爾高原,顯然比玄奘經(jīng)過此地描述的景象要明亮很多。玄奘說帕米爾高原不長樹,全是細(xì)草。馬可·波羅說“草原上有豐富的青草,草質(zhì)非常優(yōu)美?!眱扇艘曈X的差異非常大,細(xì)究起來,恐怕與兩人的生活閱歷有關(guān),玄奘生在農(nóng)耕社會的中原,欣賞的是嘉樹成圍,稻麥千重的風(fēng)光;而馬可·波羅雖然出生在威尼斯,在海洋的熏陶下,他喜歡闊大的地方,所以他并不認(rèn)為帕米爾高原是令人生畏的異域。
四、在雪山的懷抱里
不同的地域表現(xiàn)不同的生活方式,自然風(fēng)貌與人的精神風(fēng)貌也是深度契合的。帕米爾高原給每一個旅行者都留下心靈的投影。去國懷鄉(xiāng)之人,來到帕米爾,會想到李白的《蜀道難》;夢求登仙之旅的人,來到這里,又怎能不載欣載奔。
那一天,我們告別石頭城,在盛夏的輕寒中,我們的車猶如一葉輕舟穿過金草灘。在萬千草葉的輕撫下,車子碾壓著塔什庫爾干河谷中滿是沙礫的路面。這情形讓我想到了唐詩人王灣的兩句詩“客路青山下,行舟綠水前”。詩境兩異,但詩情卻是相通的。所不同的是,這客路并不在青山中蜿蜒,而是在雪山中飄舞。
身處帕米爾高原腹地的塔縣,值得游覽的景點不少,但最值得去的地方,一是石頭城,另一處就是我們正在奔赴的盤龍古道。
盤龍古道是一條塔縣縣城通往邊境瓦恰鄉(xiāng)的公路。這個瓦恰鄉(xiāng),與印度、阿富汗、塔吉克斯坦三國相連,山高坡陡,雪峰簇簇。沒有修通公路之前,從縣城前往瓦恰鄉(xiāng)真的會令人發(fā)出行路難,難天上青天的浩嘆。瓦恰公路修通之后,翻越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僅三十余公里,就有六百多個S級的大拐彎,從坡頂下望,恁誰都會驚嘆眼前這個勢如盤龍、狀若飄虹的驚世之作,它不僅僅展現(xiàn)了變絕塞為通途的偉力,更是一件融科技與理想的讓人嘆為觀止的藝術(shù)品。從塔縣到喀什,馬可·波羅走了十二天,而現(xiàn)在只需要三個小時的車程。時代改變了地理,也重塑了中華。
石頭城與盤龍古道,都在雪山的懷抱中。
在返回喀什的路上,我想起昨夜寫的一首詩:
少年屢夢射天狼,
蔥嶺登臨鬢已霜。
促膝手捫千尺雪,
比鄰肘接萬山王。
盤陀國破城猶在,
古道車稀寺已荒。
世事興衰云過眼,
雪光閃處見霞光。
詩名就叫《塔縣石頭城懷古》。
(責(zé)任編輯:王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