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為西藏的母親河,雅魯藏布江從來沒有被過度美化。相反,它的恩賜與它應(yīng)該得到的褒獎還不成比例。它是大自然創(chuàng)造的一件最為瑰麗的藝術(shù)品。它的價值獨一無二,而且永遠(yuǎn)不會被仿制。這不僅僅在于:它是地球上海拔最高的河流,并切出了一條世界上最為深邃的峽谷;它養(yǎng)育出一方文明,成為中華文明版圖中一串璀璨的天珠。無論被它養(yǎng)育的人們是處在狩獵時代、游牧?xí)r代、農(nóng)耕時代還是工業(yè)時代、電子時代,這條高山流下的雪水,從來沒有改變自己的慷慨,以及自覺承擔(dān)的神圣責(zé)任。它不知道什么叫勇猛,什么叫智慧,但這兩種天賦,一直在它身上洋溢并無時不在激勵著我們。
現(xiàn)在,我站在一塊巖石上,眺望著你的不可遏止的激流。體會著“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的那種掀天揭地的澎湃,排山倒海的浩蕩。我感到腳下的巖石在顫抖,蒼崖在退縮,飛鳥在震翅,冰川在崩塌……這是在米林縣境內(nèi)的雅魯藏布大峽谷最深處的那一段,江流在這里九十度拐彎流向了墨脫。萬壑爭流,千山一默。從每一朵浪花里,看得見單純與復(fù)雜;從每一襲波濤里,體會到壓抑與放縱。我猛然醒悟,讀懂一條江,該是多么歡樂,又是多么艱難??!眼前這條江流里,既飽含著哲學(xué),又蘊(yùn)藏著藝術(shù);既有宗教的虔誠,又有著歷史的訓(xùn)誡?,F(xiàn)在,讓我們來讀這一條江吧,用我們的滄桑印記,用我們的故國情懷。
二
各地來西藏旅游的人們,喜歡將這一片雪山環(huán)繞,眾水奔流的高原稱為秘境。我們幾次深入其中,真切地感受到,所謂秘境,即是人跡罕至卻讓人散魂蕩目的奇異山水。
我現(xiàn)在就徜徉在這樣一片奇異的山水中。從林芝的魯朗小鎮(zhèn)前往波密,中途經(jīng)過帕隆藏布大峽谷。在這里,我見到了平生所未見過的景象,蘇東坡說“一蓑煙雨任平生”,眼前的這一蓑煙雨,讓我無負(fù)平生,更讓我一顆愛美的心,瞬間燃燒了起來。
雅魯藏布江在西藏的流程達(dá)到兩千多公里,沿途支流眾多。賢者不棄涓流,仁者吸納流脈。當(dāng)它從喜馬拉雅山北麓的杰瑪央宗起步,就開始了它的交融交匯交流的偉大征程。從千峰萬壑的冰雪融水到印度洋夏季風(fēng)帶來的豐沛降水;從樹葉上滴下的一滴晶露,到巖隙里滲出的一痕甘泉,它總是以歡喜心給予熱情地?fù)肀?,并團(tuán)結(jié)它們一起奔向遠(yuǎn)方。
拉薩河、年楚河、尼洋河,多雄藏布與帕隆藏布等五條河流是雅魯藏布江最大的支流。它們中,帕隆藏布的水量最為豐富,它的大峽谷僅次于雅魯藏布,被列為世界第三。
昨天,我欣賞了雅魯藏布大峽谷,今天,又置身在帕隆藏布大峽谷中,無數(shù)個具有獨創(chuàng)精神的支脈,構(gòu)成了一條水系魅力四射的生命力。在這條水系里,激情并不像糧食那樣可以囤積,而是盡情地?fù)]霍。所有的浪花上都跳躍著詩意。而且,這詩意在彌漫,在升騰,猶如神諭一般在河谷上瞬間爆發(fā)又瞬間消失。
藏語中,拉即是山,措是湖,藏布即是江河。帕隆藏布全長不到六百公里,流程不算長,但它仍可稱為大江大河中的佼佼者,在匯入雅魯藏布之前,它有著自己獨立的舞臺,它的燦爛增添了雅魯藏布的光芒。
七月的青藏高原,雨水密集。在西藏的南部,由于印度洋季風(fēng)的影響,雨水幾乎每天都在淹沒陽光,叢林里蘑菇瘋長,山坡上泥石流頻發(fā)。雖然每天都可以在各種山珍林果的美食節(jié)中度過,但飛石塌方也會讓你體會什么叫行路難。
謝天謝地,載著我的越野車一連數(shù)日行進(jìn)在藏南,一路通暢,竟連一點小的危險也沒有遇到。而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披著雨色,我們駛?cè)肱谅〔夭即髰{谷,突然邂逅了玄妙中的玄妙,秘境中的秘境。
那是一場云煙的舞蹈。
從魯朗到波密的160公里,三分之二的路程,都是在帕隆藏布大峽谷中穿過。雨線始終伴隨,云煙也始終彌漫。越野車拐一道彎,忽見前路上一縷云煙猶如白龍,橫弋在蒼綠的山腰,倏忽風(fēng)來,一條完整的白龍碎成無數(shù)鱗片。風(fēng)突然升上山巔,盤踞在山上的云團(tuán),遭到氣流的驅(qū)動,像崩裂的冰川一樣轟然倒塌。海拔四千公尺之下,各肖其形的山峰不見了,深不可測的溝壑不見了。云卷云舒,遮蔽著大千世界,不過,仍能從云的縫隙中,看到星星點點的景物,比如屹立在山脊上的高壓線,躍動在密林中的瀑布等等,它們是具象的,同時又是抽象的。虛無縹緲的意象,仿佛神仙的夢囈。
當(dāng)氣流下沉的時候,鉛灰的天空突然明亮起來,我們不但可以看到清晰的雨線,還能看到偶爾閃出的白雪皚皚的峰頭。但是,很快,白雪又將它們的圣潔隱藏,云煙的表演又進(jìn)入了下一幕。
山從人面起,
云傍馬頭生。
這是李白《送友人入蜀》的詩句。少時讀此句,只覺得造句奇特,卻不知道這詩句的奇特來自于自然的險峻。后來,多次穿行于蜀道,在秦嶺巴山之中,岷水雪巔之間,才充分理解到,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就是屈服與征服,膜拜與膜視。現(xiàn)在,行車在帕隆藏布大峽谷,可以說,這是蜀道的升級版。這里,山的起處不是人面而是江面,云傍的不是馬頭而是車頭。
現(xiàn)在是漲水季節(jié),江水差不多要與路面齊平了。路右是江,路左是峭壁。如果江水繼續(xù)上漲,這路面將會被淹沒了。但此一刻讓我擔(dān)心的不是水淹了路面,而是煙云埋了路面。
從山坡上如瀑布傾瀉而下的煙云,越過江面撲上了路,我們的越野車,整個兒被埋了進(jìn)去。在驟然而來的云煙幻化中,我們猶如置身洞窟,在最隱秘的角度,仿佛有無數(shù)幽靈飛蕩成形。
我曾在莫斯科前往圣彼得堡的火車上,看到過被不少俄羅斯作家描述過的白霧。土地籠罩在乳白色的氣體中,這氣體是透明的,它籠罩了一切,但一切又清晰可見。眼前的云煙,與俄羅斯的白霧庶幾近之。巖石仍在,但煙云磨去了它的棱角;層林仍在,只是它更像舞蹈中的裙裾。我搖下車窗,伸手去抓了一把煙云,握在掌心的,只是一把潮潤,這潮潤中,似乎還滲著波浪中的柔碧與格桑花的芳香。
畫家范寬的《溪山行旅圖》被譽(yù)為宋朝山水畫的第一神品。我家中掛了一幅復(fù)制品,閑暇時就對著它凝望,巖峰溪流,飛瀑行驢,每每勾起我與天地為伍的逸興。但是,范寬筆下的溪山行旅,又怎能與我正在欣賞的帕隆云煙相比呢?自然永遠(yuǎn)是藝術(shù)的老師,它所有的創(chuàng)新都是隨意的。這種精神感染了生活其中的民族,知其不可為而守護(hù)之;知其不可得而景仰之。在虛無飄渺中,我看到了山坡上五彩的經(jīng)幡。云煙在眼,信仰在心,幻化的魔力彌合了理智與浪漫的距離。
三
行進(jìn)在前往雅魯藏布大峽谷的途中,還有兩天就要入伏了,中原大地已是吳牛喘月,可是,這里的清涼,依然有著輕霜敷面的感覺。此一時期的藏南正值雨季,不過,西藏的雨充滿了人情味,它不會沒完沒了的下著,一天下那么幾場,在雨的空隙中,間或出一點花花太陽。此時,天邊的云層加厚,如絮的白云在山脊上匍伏,江邊的山坡因沒有陽光照射,新翠變成了墨綠。
從米林機(jī)場前往雅魯藏布大峽谷,不到八十公里,卻全都是崎嶇山路,我們走了差不多三個小時。走在這樣的路上,理智被鈍化,感官卻在狂歡。過羌渡村,一個如畫般的藏寨;過夏拉村,青棵已收;不到三公里又過朗嘎村,有一條小街,列著幾家餐廳和土特產(chǎn)銷售門店。出小街,就看到河對岸有一個巨大的沙丘,路牌指示這里叫“丹娘佛掌沙丘”。在這里,我們停了一會兒車,我關(guān)注沙丘并想像著它是怎樣形成的。雅魯藏布江很少有沙灘,這乃是因為它一直在高山峽谷中流淌,加上巨大的落差造成水流湍急,幾乎沒有行舟的可能,也很少有潮汐親吻的沙灘。詩人們航行在江南的河流上,可以留下《春江花月夜》這樣的千古絕唱,也可以“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既能夠“潮平兩岸闊,風(fēng)正一帆懸”,也能夠“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苯细嚯橹?,能容納多少滄桑歲月中的花團(tuán)錦簇與才子佳人們的淺斟低唱啊。而世界屋脊流淌的這一條雅魯藏布江,雖不能漁舟唱晚,卻可以鷹鷲為伍;雖不能風(fēng)送千帆,卻可以挾雷帶電?!安粡U江河萬古流”,這既是波濤相擁的告白,也是民族勇往直前的宣言。
從丹娘佛掌沙丘繼續(xù)前行,有一段平緩的河谷,金黃的青棵田,蔥綠的玉米地,山的蜿蜒,水的曲折,幾處蟹爪樣的沙灘,都呈現(xiàn)在江的對岸……一切都有條不紊,舒緩而和諧。我知道,這是自然調(diào)理陰陽的隱密結(jié)構(gòu),過了這一段,雅魯藏布江將開啟它勇往直前義無反顧的宏偉篇章。
到了松林口,進(jìn)入到大峽谷。停車眺望,只見南迦巴瓦峰在左,多雄雪山在右,兩座刺入青天的巍峨峰頭,都閃耀著不容逼視的皚皚雪光,仿佛是兩只光芒四射的寶蓮燈,昭示西藏的圣潔與神秘;又仿佛是兩尊威風(fēng)凜凜的天神,夾峙著狂放不羈的雅魯藏布江,讓它盡情洶涌摧枯拉朽的偉力。
鉆出云層的太陽,讓雪山與江流,瞬時燦爛起來。動是那種離弦之箭的動,靜是那種入定千年的靜。一片一片的山影,沒有一只身軀是蜷縮的,猶如我們的民族,永遠(yuǎn)堂堂正正;一襲一襲的波瀾,沒有一朵浪花是畏葸的,猶如我們的心靈,總是在渴望奮斗。這里沒有地平線,只有地平線上的峰影波光;這里也沒有生命線,只有無數(shù)生命的故事在眼前跌宕起伏,永久延伸!此時,我多么想飛身雪峰之巔,手抓一捧雪如手抓故鄉(xiāng)。但我知道遙不可及的高度非我能力所及,那么,退而求其次,讓我躍下蔥籠,去大峽谷的深處親吻波濤吧。
盤旋復(fù)盤旋,我終于下到了谷底的江邊。站在一塊伸向江心的巖石上,我立刻被震撼。如同從蒼穹傾瀉而下的波濤撞擊我的心胸,在四圍青山,千屏蒼崖之間,雅魯藏布波推著波,浪趕著浪,激石的聲音猶如一萬匹雄獅在咆哮;山手拉著手,巖肩并著肩,它們試圖阻止這偉大的洪流,但這是自不量力的,江水猶如穿峰鑿石的巨龍,它的每一次騰涌,每一個轉(zhuǎn)身,無不充滿了蕩滌乾坤雷霆萬鈞的力量!
站在伸出的巖石上,我感到大地在顫抖,空氣在燃燒,而我的胸腔中,也仿佛有無數(shù)匹戰(zhàn)馬在奔騰。這江水,這洪流,多么像我們生生不息的中華民族,它的百折不撓一瀉千里的精神,又有誰能阻擋呢?
四
暮色蒼茫,暮雨瀟瀟。在離開米林縣的雅魯藏布大峽谷的第三天下午六時,我來到了墨脫縣的果果塘。這里是雅魯藏布大峽谷的最后一段,由此前行不遠(yuǎn),一過墨脫邊境的修昔卡村,它就流入了印度,在那里,它的名字叫布拉馬普特拉河。然后,它又流入了孟加拉國,又被更名為賈木納河,在一處名叫瓜倫多卡德的地方與恒河匯合,最后注入印度洋北部的孟加拉灣。
站在專門為游客建造的玻璃棧道上,披著雨與暮色,趁著黑夜還沒有完全沉降時,我盡情地欣賞眼前的果果塘?!敖魈斓赝?,山色有無中”,王維的詩句在我腦海中悄然浮出。被橢圓形江流束起的那一座圓形的山丘,是雅魯藏布留給西藏的最后一件藝術(shù)珍品。胭脂色的江流,翡翠般的山髻,像是一枚制作精美的雞心吊墜。有資格佩戴它的,應(yīng)該是中華的天選之子吧。離它最近的,應(yīng)該是南迦巴瓦峰,但我認(rèn)為,南迦巴瓦峰只能是它的衛(wèi)士,佩戴它的,應(yīng)該是眾山之王喜馬拉雅。從自然地理的角度說,中華的高度就是世界的高度。
雅魯藏布的流程中,為了尋找出路,它經(jīng)歷了好幾次大拐彎,果果塘是最后一次??吹浇鳀|去,我不禁生了一點惆悵?!按说匾粸閯e,孤篷萬里征?!毖鹏敳夭及。汶x了故國,只身遠(yuǎn)渡,你不覺得孤單嗎?
颯颯地,樵風(fēng)起了,天上的雨,忽然也稠了起來。撣開遮住視線的雨簾,我再次凝神眺望果果塘的江流,暮色加深即將變成暗夜前的那一剎那,江流忽然明亮起來,仿佛無數(shù)顆鉆石在浪花上跳躍。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的情感并不是雅魯藏布的情感。那些水晶般熠熠發(fā)亮的浪花告訴我:它們有鄉(xiāng)愁,但不會為了鄉(xiāng)愁而原地踏步;它們有故國,可是,它們更想擁抱未來。當(dāng)然,每一次擁抱,遙遠(yuǎn)的異鄉(xiāng)都會變成故鄉(xiāng)。即便走到天涯海角,雅魯藏布鉆石般的浪花,也是永不磨滅的故國的胎記。
作者簡介:
攝影:熊召政、熊維、珈藝
(責(zé)任編輯:王笑一)